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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編舞家布拉瑞揚和胡德夫合作的舞作《美麗島》,將於4/22起與林懷民的《「白」X3》一起正式公演。承蒙雲門的朋友邀約,請我替節目演出手冊寫一篇關於「美麗島」這首歌,以及胡德夫、李雙澤那個時代的文字。以下就是這篇作業,若有舛漏之處,請務必指正。_____
1973年,「笠」詩社的前輩女詩人陳秀喜寫了一首題為「台灣」的詩,反映了那個風雨飄搖的時代,同時也把對未來的寄託,重新放回了腳下這片土地:
形如搖籃的華麗島 / 是 母親的另一個 / 永恆的懷抱
傲骨的祖先們 / 正視著我們的腳步 / 搖籃曲的歌詞是
他們再三的叮嚀 / 稻 米 / 榕 樹 / 香 蕉 / 玉蘭花
飄逸著吸不盡的奶香 / 海峽的波浪衝來多高 / 颱風旋來多強烈
切勿忘記誠懇的叮嚀 / 只要我們的腳步整齊
搖籃是堅固的 / 搖籃是永恆的 / 誰不愛戀母親留給我們的搖籃?
七○年代初,台灣退出聯合國,短短三年不到,就有二十多個邦交國陸續和台灣斷交。彼時我們對這片島嶼最常用的稱呼是「自由中國」,警察滿街追捕長髮「嬉痞」然後抓進警局剃光頭,年輕人最時髦的去處是「野人」、「艾迪亞」、「稻草人」這些播放、演唱著搖滾樂的咖啡室。Beatles的翻版唱片一張八塊五毛,牯嶺街的書攤除了可以挖到三十年代「陷匪」和「附匪」作家的禁書,還有美軍帶來的Life畫刊,裡面登載著越戰實況、校園示威和年輕男女抽大麻的照片。保釣運動從台灣校園延燒到北美,而收音機裡震天價響、反覆播送的口號,是「莊敬自強 / 處變不驚」。
就在這樣一個既壓抑又激昂的時代,一群青年人從存在主義的蒼白和搖滾樂的喧囂中抬起頭來,發現了洪通的素人畫、朱銘的木雕、陳達的恆春民謠、還有黃春明和王禎和的小說。那是許多人的「啟蒙時刻」,他們不安地蠢動起來--那是一種揉雜著素樸的正義理想(以彼時的政治氣氛,沒有人敢公然提起『左』這個形容詞)、純真的國族情感(那時『台灣』和『中國』還沒有成為對立的辭組),在壓抑中漸漸累積的一股衝動。那股衝動,或許可以翻譯成「在這樣一個悶到不行的時代,我們非得幹出些什麼事情不可」。
於是段氏兄弟創辦了「滾石雜誌」、成為「滾石唱片」的前身;向子龍把陳達老人請到台北、從大學校園一路唱到「稻草人西餐廳」;張照堂把電視台的「新聞集錦」玩成實驗性的影音拼貼,再過幾年就要和雷驤、杜可風、阮義忠一起改寫台灣紀錄片史;林懷民的「雲門舞集」則史無前例把八家將和宋江陣都搬上了國父紀念館的舞台…。
1974年,胡德夫在國際學舍辦了第一場創作發表會。1975年,楊弦在中山堂辦了「中國現代民歌」演唱會,後來出了唱片,轟動全國,成為點燃「民歌運動」的燎原之火。1976年,淡江畢業的菲律賓僑生李雙澤在一場演唱會上拿著可口可樂跳上台,憤然質問:我到過菲律賓、台灣、西班牙、美國,所有年輕人都喝可口可樂、都在聽洋歌,請問我們自己的歌在哪裡?然後他在滿堂倒采中,唱起了「補破網」。「唱自己的歌」漸漸成為共識,結合了當時同仇敵愾的民族情緒、青年人的世代自覺、初初萌芽的鄉土意識和原創精神,它們都是「民歌運動」早期最重要的思想基礎。
李雙澤在1977年夏天一口氣寫了九首歌,包括後來成為傳奇的「美麗島」。它的歌詞脫胎自陳秀喜的詩,由淡江的年輕老師梁景峰改寫而成:
我們搖籃的美麗島 是母親溫暖的懷抱
驕傲的祖先們正視著 正視著我們的腳步
他們一再重複地叮嚀 不要忘記 不要忘記
他們一再重複地叮嚀 篳路藍縷 以啟山林
婆娑無邊的太平洋 懷抱著自由的土地
溫暖的陽光照耀著 照耀著高山和田園
我們這裡有勇敢的人民 篳路藍縷 以啟山林
我們這裡有無窮的生命 水牛 稻米 香蕉 玉蘭花
李雙澤為什麼能夠寫下這樣完美的旋律,是一樁無解的謎。惟獨「美麗島」這首歌,詞曲咬合之無懈可擊,旋律之美麗懾人,在在超越了時空環境的拘限。假如李雙澤繼續寫歌,他還會留下什麼樣的精彩作品?我們永遠得不到答案了--1977年九月,李雙澤為了救人而淹死在淡水海邊,得年二十八歲。他自己還來不及替「美麗島」留下錄音,葬禮現場播放的歌,是由老友胡德夫和楊祖珺合唱--前一天晚上,他們連夜整理李雙澤的手稿,在「稻草人」西餐廳錄下了這首歌傳世最早的錄音版本。
因為好聽易學,「美麗島」很快就傳唱開來,之後的兩三年,幾乎每一場民歌演唱會,都會以全體歌手和觀眾合唱「美麗島」作結。1977年,胡德夫在陶曉清籌劃的民歌合輯「我們的歌」裡演唱了「牛背上的小孩」、「匆匆」、「楓葉」幾首作品,是他第一次錄唱片。1979年四月,楊祖珺的首張專輯收錄了「美麗島」,是這首歌第一個公開發表的版本,然而唱片公司風聞楊祖珺投入社運工作,四處到工廠、農村和學校演唱,是個「問題人物」,發行才兩個月,就把專輯回收銷毀了。她和戰友胡德夫,從此被貼上「偏激份子」的標籤,不僅作品被全面封殺,也無法再參與演唱會(否則警總會找主辦單位的麻煩、同台的歌手還會被迫寫悔過書)。誰也不會想到,胡德夫再度為唱片獻聲,竟要再等二十多年,而楊祖珺後來投身反對運動,更是徹底和音樂圈斷絕了往來…。
專輯被銷毀後兩個月,黨外雜誌《美麗島》創刊,刊名是周清玉從唱片得到的靈感。四個月後,高雄「美麗島事件」爆發,這首歌也自此萬劫不復,從所有公開場合消失、轉入地下,等到八○年代晚期禁忌鬆綁的時候,除了極少數「運動圈」份子,大多數人都忘了它怎麼唱、甚至壓根兒不知道「美麗島」曾經是一首歌了。
離開音樂圈,胡德夫和楊祖珺雙雙投身反對運動最前線,他們曾經在競選的卡車上合唱「美麗島」、在政見發表會的現場義賣的錄音帶裡灌唱「美麗島」、在群眾運動的場合教唱「美麗島」。二十幾年過去,他們一路經歷了我輩難以想像的磨難與挫折。即使在戒嚴體制崩潰之後,仍然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們不太願意提及昔日歌唱的那段歲月,彷彿一旦憶起那些洶湧澎湃的歌,好不容易癒合的傷口又要被撕開。
直到1996年,王明輝力邀胡德夫參與黑名單工作室「搖籃曲」專輯錄音,我們才再度聽到他久違的聲嗓。長年的顛沛流離,在他的肉身和心靈都留下了難以想像的傷痕。Kimbo(胡德夫的別名)已經滿頭白髮,而他的歌聲,和1977年意興風發的錄音相比,愈發顯得深邃、黝黑,像是剛剛踏出死蔭的幽谷。
當年和胡德夫一起清談歌唱的老友、和他一起衝州撞府的戰友,如今有許多都變成了台灣最有錢、最有權的人。敏督利颱風來襲時,他用幾通電話就調到賑災物資、弄到了直升機,然後立刻拋下專輯工作,往南投災區飛去。然而,無論他過眼的錢財權位是多麼令人咋舌,Kimbo自己從來沒有過上幾天好日子。他當過油漆工、在工地扛水泥、釘板模、綁鋼筋...,別人替他不平,他卻說了一個小故事:
有一次在阿里山達邦部落的河裡,看到一群小孩子在游泳,小朋友很快樂地分享那個河水,又說著「我們原住民」怎樣怎樣...很自信很驕傲。那時我心裡想,如果我曾努力做過什麼事,所求也不過如此吧!自己要有信心,能夠站起來,像個浪人也沒有關係...。
這些年,日子再怎麼難過,胡德夫始終沒有忘記音樂。生命中殘酷的磨難,卻讓他的歌聲與琴藝真正「熟成」了。近年來,他的現場演出在年輕世代之中找到許多知音,這些年輕人多半在李雙澤逝世的時候都還沒出生,卻在Kimbo的歌聲裡找回了熊熊燃燒的青春之火。
近幾年,胡德夫演唱「美麗島」的時候,會在最後加上一段新詞。他說,這是回應故友李雙澤的答唱,想要告訴他,我們生長的地方,的確是美麗的:
我們的名字叫做美麗 / 在汪洋中最瑰麗的珍珠 / 福爾摩莎 / 美麗 / 福爾摩莎...
2005年,胡德夫55歲,終於出版了第一張個人專輯「匆匆」,他行走江湖、吞吐著大山大海的聲嗓和鋼琴,直搗胸臆、渾然天成。文化圈的顯赫人物用盡最高級形容詞讚美Kimbo,然而他只尷尬地說:面對這些褒獎與稱讚,他「極不對位、極不自在」,他說:
我唱歌無所求,我所歌誦的山川和人們,早已給我所需的...雲海、山脈和清流,和波濤。
【延伸閱讀】
>> 「美麗島」的故事(ROXYTOM)
>> 最最遙遠的路--聽胡德夫「匆匆」有感(honeypie)
>> 有音盪的地方(吳音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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