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鄉愁藍調

花了一個多星期，斷斷續續看完了這部45萬字的大長篇。

《生死疲勞》的主題延續《紅高粱家族》、《豐乳肥臀》的大河式家族史詩寫法，在結構上是以墮入「六道輪迴」、轉生為畜的地主西門鬧的敘事觀點，加上「藍解放」與「大頭兒」的倒敘式對話，再穿插故事角色「莫言那小子」的敘事角度來補足第一人稱敘事主人所不能及的觀點。這樣既能收全知全能之效、得以有效地推進情節，又以真假莫辨的多重視角盡量地避開了全知全能「說了算」的限制。這是一套精巧複雜的敘事結構，然而讀起來並不吃力。


借用「六道輪迴」的觀念，以畜生的眼光敘說故事，確實別出心裁。跳躍的多重視角與多重敘事，則是諸前輩小說家搬弄多年的「老梗」了。尋找到「正確的」敘事方式和大結構確實至關重要，這讓莫言得以「順當地說故事」，但私以為真正重要的，仍然是語言和角色。莫言的語言仍然酣暢淋漓，無論是白描或人物對話，在在生動無比，是第一流小說家的示範。可惜，這回他又重蹈了《豐乳肥臀》的覆轍，到了最後一部，節奏亂
了，收尾收得太匆促，而且「小說家之聲」忙不迭地跑出來、把許多原本可以留著點兒餘韻的場景情節添上了註腳和教訓，通通講白了，意思就小了。惜哉。



我並不介意莫言的亂跑野馬、無休止地岔題、許多為炫技而炫技的寫作表演，這些喋喋不休、蕪蔓龐雜的敘事，其實也是閱讀莫言作品不可分割的樂趣。然而，《生死疲勞》結構上的頭重腳輕、匆促收場，還是讓我若有所失。我多麼希望莫言在最後一百頁能堅持前面四百四十頁的敘事節奏，夾沙帶泥地把那些重要角色紛紛退出舞台的極度戲劇化的場面就像百老匯舞台劇終幕管絃齊鳴的大高潮那樣用力交代完，或者乾脆讓這部書在四百八十頁以內收尾，都比現在這樣留著個兔子尾巴好些。

但是這無論如何都還是一部精彩的大書，我在讀到藍臉與老狗的結局時滲出了眼淚。理智上我明白這部書的結構有著無可迴避的缺陷，然而情感上我全心擁戴它並且感謝它。

【按】莫言自謂這部書的寫作他棄電腦而回歸稿紙，用「一次性的軟筆」（是咱們所謂的中性筆嗎？）一鼓作氣、每天只睡兩三小時，拼了43天便殺青，並說他重新從手寫的動作中得到莫大的樂趣和成就感。我的感想是，哎，儘管苦了編輯和校對，但想到那厚厚一沓的手稿，誠然令人神往。

【又及】《生死疲勞》繁體版據云近日將會問世。我手邊的是作家出版社的簡體版，2006年一月首刷12萬本。據報導，首刷幾乎售罄，或已再版。以其厚重篇幅、39人民幣的定價、再考慮作家的高知名度，或許對大陸文學書分眾市場的了解有點兒幫助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