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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一九九七年替李文瑗「台北有點晚」寫的廣播稿。還記得我的螢幕那時送修,這篇稿是借吾友YK的筆記電腦,趴在床上打的。


西雅圖,是的。湯姆漢克斯夜裡失眠的那個城,Jimi Hendrix和Nirvana成長的故鄉,九○年代另類搖滾風暴的起點,除此之外你對西雅圖還知道些甚麼呢?我們要講一個五十歲的西雅圖男子和一個二十五歲的台北青年的故事--他們在兩年前相識,那個時候,台北青年正在左營當兵,西雅圖中年男子則跟老婆住在這個冬天會下雪的城裡,聽著Bob Dylan的唱片。

苦悶的台北青年......我們就叫他阿芳吧......無聊的軍隊生活裡,除了厚厚的小說,最能安慰他的,還是只有搖滾樂。他最崇拜Bob Dylan,這個歌詞難懂得要命、嗓音活像便祕三天的老狗的搖滾詩人。阿芳曾經很臭屁地跟我說:民國五十五年以後出生的台灣青年裡,沒有人比他更懂 Dylan,為了證明這個,他不停蒐集跟Bob Dylan相關的所有出版品--CD、老唱片、樂譜、錄影帶、言論集、論文......男孩子總是這樣,一天到晚想打遍天下無敵手,把自己搞得累得要命。阿芳在一本原文書裡,發現一份Bob Dylan歌迷雜誌的通訊地址--這本雜誌專門服務最死忠的Dylan迷,阿芳就像挖到武功密笈一樣,當場迫不及待寫信去科羅拉多州訂了這本雜誌,成為可能是台灣地區唯一的訂戶。過了幾個禮拜,雜誌寄來,他才覺悟到:武功底子不好的時候,密笈是不管用的。這簡直就是「國際Dylan學報」,內容有Bob Dylan歌詞中的聖經典故考證、對某一張專輯美日德澳各國不同版本的封面印刷與混音品質版本比較,還有Bob Dylan數不清的bootleg的詳細評析和編年史......總之,非常變態就對了。就在阿芳邊冒冷汗邊自慚形穢的時候,他翻到了「分類廣告」這個部分,上面多半是交換珍貴版本、徵求稀有唱片的啟事,廣告費並不算貴。阿芳想一想,決定依樣畫葫蘆、也登一篇廣告,徵求Bob Dylan的bootleg,看有誰肯幫幫這個住在世界邊陲的東方人。


【播歌】I'll Keep It With Mine--Bob Dylan(Biograph,1985) / 這首歌第一句說:You will search babe , at any cost--「你要尋找,寶貝,不計任何代價」......我想阿芳是真的滿瘋狂的,換成是你,你會這麼做嗎?


廣告登出來之後那一陣子,阿芳每次從左營放假回家,都會收到幾封信,貼著奇怪的郵票、蓋著沒見過的郵戳。短短兩個月,他已經收到來自美國、英國、德國、法國、荷蘭、澳洲、南非的一大堆回信。絕大多數的人寄來的是整疊厚厚的私人收藏目錄,並且註明願意和阿芳交換台灣特有的珍貴版本--假如有的話。他們都很友善,其中一個德國佬還寫道:沒想到台灣也有人蒐集Bob Dylan的bootleg,似乎真的有一條"Dylan connection"把世界各地的歌迷連接起來不是嗎?問題是,阿芳根本沒有甚麼珍貴版本,只好寫回信道歉、請這些遍佈全球的朋友們不嫌棄的話賣幾張 bootleg給他。就在這時候,一個來自西雅圖的小包裹翩然降臨。

包裹裡面是一捲六十分鐘的錄音帶,錄滿了Bob Dylan在1963到1966年之間的未發表作品,此外還有一封字跡瀟灑的短信,寫信的人說他第一次跟亞洲人通信,除了尋找珍貴的亞洲版Dylan唱片,他也有不少好東西可以便宜賣給阿芳。回到左營軍區的夜裡,阿芳在部隊用隨身聽反覆聽著這捲帶子,彷彿天堂的大門開了一道縫,眼淚都要掉下來了。這是一份意義深遠的禮物,也是一段美好友誼的開始。

幾次通信之後,阿芳知道了這位住在西雅圖的Jordan先生從七○年代開始就在蒐集Bob Dylan的bootleg,有滿坑滿谷的珍貴收藏,最喜歡蒐集「彩色的」LP唱片--紅色、綠色、透明的都有。他跟阿芳的第一筆交易,是一盒十幾年前出版的、十張LP一套的bootleg。包裹寄來、打開一看,唱片竟然是透明的,攙雜著深淺不一、水染一般的紅色花紋,每張唱片染的都不一樣,還沒聽裡面的音樂,光是「看」唱片,就已經爽呆了。這盒唱片讓阿芳足足興奮了一整個夏天,逢人就拿出來獻寶。一來是音樂實在太棒,二來是覺得這下子真的可以躋身「台灣區Bob Dylan收藏家」之列了,不免志得意滿起來。

接下來的日子裡,西雅圖先生對阿芳來說,簡直就變成了「長期飯票」,跟Bob Dylan相關的貨源再也不虞匱乏。阿芳那份微薄的軍餉,一大半拿去換了美金匯票,再換回一箱箱裝滿了唱片跟CD的航空包裹。到他退伍的時候,西雅圖進口的東西已經多得足以讓阿芳臭屁地宣稱他是中華民國在台灣Bob Dylan收藏的權威了(不過我看他未必都有聽完,光急著蒐集、卻不急著聽,這種心態非常奇怪,大家不要學)。


【播歌】What Was It You Wanted?-Bob Dylan(Oh Mercy,1989) / 「到底你要的是甚麼?」--我不知道阿芳究竟是真的熱愛Bob Dylan的音樂,還是已經不知不覺變成某種「為收藏而收藏」的戀物癖。嗯,就讓Bob Dylan代替我們來問問他好了。


退伍之後,阿芳回到台北的家,與西雅圖的聯絡改用傳真機,訊息的往返不必再枯等一兩個禮拜,他和這位Jordan先生的聯絡也就更頻繁了。他們聊台灣的颱風和西雅圖的大雪、聊六○年代的那群搖滾英雄、聊東西方文化環境的差異、聊他們共同的偶像Bob Dylan,也聊自己的生活。Mr.Jordan跟太太兩個人住,沒有小孩,家裡滿滿都是唱片。他太太對搖滾樂毫無興趣,還威脅說要是膽敢蒐集Bob Dylan以外的bootleg就要叫他睡走廊,因為家裡已經沒有地方擺唱片了。他寄了一些當地的音樂刊物來,還談到當地的政客動腦筋想替Jimi Hendrix立銅像,好爭取選民認同、換取政治資源。我們的阿芳則寄了羅大佑的「未來的主人翁」、崔健的「紅旗下的蛋」跟陳明章第一張現場專輯給他,還查了半天字典,把好幾首歌詞翻譯成半通不通的英文。

Mr. Jordan說他最喜歡陳明章,儘管一個字也聽不懂,但是他覺得那支吉他是會說故事的。他也覺得羅大佑絕對有在美國做巡迴演唱的成熟實力。至於崔健,年輕、憤怒、放肆,充滿煽動的能量,他完全能體會共產黨為甚麼會害怕這樣的音樂。


【播歌】Simple Twist of Fate-Bob Dylan(Blood On The Tracks,1975) / 「命運的簡單扭曲」。有些無奈的標題,是不是?這是Dylan1975年的歌,是他在感情低潮的時候寫的經典作,這首歌預言著下一段的憂鬱氣氛。既然已經拿出這張專輯,我們也一併聽聽它的開場曲Tangled Up In Blue,「糾纏在憂鬱之中」,這首行雲流水的敘事詩道盡了生命的滄桑與無奈,相愛、分離、重逢...做為阿芳當時的背景音樂是再適合不過的了。


其實退伍之後的那幾個月,阿芳過得並不算好。對未來一片茫然、感情又受到挫折,他跟我說,那是有史以來最嚴重的混亂與低潮。聽著Jordan先生寄來的唱片,他百無聊賴地敲著鍵盤,把自己的心事也一頁頁餵給了連向地球另一端的傳真機。1996年初,他們都買了數據機,也有了自己的Email地址,從此告別傳真卡紙、字跡模糊的問題。在第一封Email裡,剛過五十歲生日的Jordan先生歎道:幾年前剛裝傳真機的時候,他還覺得「真的進入太空時代了」,哪裡想到會有網路這種東西。他告訴阿芳怎麼訂閱網路上的Bob Dylan Mailing List、怎樣在新聞討論區結交世界各地的變態Dylan迷,還告訴他Internet上好幾個跟Bob Dylan有關的大站,比方一個叫做BDBDB的怪站,其實是Bob Dylan Bootleg Database 的縮寫。

阿芳在那一陣子很害怕寂寞,所以經常徹夜不眠,讀遍網路上的討論文章、抓一張又一張的Dylan圖片回來看,躲在螢幕後面的世界裡,一邊用光碟機聽音樂,電腦旁邊CD堆得像小山一樣。他繼續以每個月三四封Email的頻率跟Jordan先生聯絡,一次西雅圖寄來的唱片裡,Jordan先生還附了三張自己拍的相片,裡面是積雪的山巒、色彩繽紛的高大樹木、還有蔚藍的天空。他說他開車到靠近加拿大邊境的高山去度假,覺得那兒一定是地球上最美麗的地方,一定得寄幾張照片來跟阿芳分享。後來阿芳自己跑到歐洲去旅行,也把所見所聞絮絮叨叨地向西雅圖報告,Jordan先生通常會告訴阿芳:他重金買回來的珍貴唱片,在西雅圖只要三分之一的價錢就可以找到,而且並不太稀罕,令阿芳痛不欲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他們總會在信件結尾引用一段Bob Dylan的歌詞來比喻自己的心情、或者用來描寫西雅圖和台北的天氣狀況,簡直就跟春秋時代的諸侯引用詩經來明志一樣。

有一次,西雅圖寄來幾張影印的Bob Dylan唱片封套,Mr.Jordan說他在一次唱片大展蒐購了幾張台灣版的唱片,可是他看不懂中文,想請阿芳幫他翻譯一下。仔細一看,天哪,那不是民國六十年左右、阿芳剛出生的時候,「麗鳴唱片」、「第一唱片」出的盜版LP嗎?阿芳小時候見過,用塑膠袋套著,封套不是硬紙板而是軟軟的那種,還用紅色大字印著「立體雙聲道」的字樣。最早一張賣十塊,後來漲價成十二塊到十五塊不等。Mr.Jordan請阿芳翻譯的中文,都是唱片公司在中和還是哪裡的地址,或者「巴布迪倫第一輯」之類的唱片標題。原來台灣當年的盜版唱片,現在居然都成了行家眼中的寶貝了,可惜阿芳家的舊唱片老早被媽媽丟掉了,不然搞不好還能發一筆小財哩。當他跟Jordan先生說那些唱片當年每張只值美金兩毛五分的時候,這次輪到西雅圖那邊痛不欲生了。


【播歌】Never Say Goodbye-Bob Dylan(Planet Waves,1974) / 這首歌的詩句跟下面這段密切相關,我們邊聽邊說。


1996年中,阿芳收到了一張印著西雅圖夜景的生日卡,還有一捲錄音帶,是Bob Dylan1996年第一場巡迴演唱會的實況。這時他們已經不再以客套的Mister互稱,而是像哥兒們一樣直呼名字了。他跟阿芳說,自己剛剛完成一個壯舉--Mr.Jordan獨自開車到數十英里外的高山裡,沿著人車稀少的公路一直往上攀升,開到四千英尺高的山上去。那兒蓋著厚厚的雪,山上有一個湖,天空就倒映在結冰的湖面上。方圓幾英里一個人都沒有,他戴上墨鏡、免得眼睛被雪反射的陽光刺傷,一步一步踏著積雪,走到湖邊--他很確定自己是過去幾個月來唯一踏上這塊區域的人類。他從車裡拿出便當,坐在結冰的湖邊,萬籟俱寂,只有風聲在耳邊呼嘯。他一個人吃完三明治,然後開車回家。在這封Email裡,他對阿芳說:這樣的旅行的確不大容易在路上買到甚麼好唱片,不過你總不能太貪心,對不對?然後他引用了一段Dylan的詩句,正好是你現在聽的這首歌:


  結冰的湖面映著黎明的微光
  北風即將吹亂 那些
  留在雪地上的足跡
  在這之下,一片靜寂


一直到現在,這兩個年齡相差一倍的朋友都還是不知道另外一個人長甚麼樣子。我想Jordan先生可能不會到台灣來,阿芳也不曉得甚麼時候才會到西雅圖去。但是這些應該都無所謂吧。

前一陣子阿芳決定跑到日本去看Bob Dylan的巡迴演唱,他在出發前跟我說,日本的唱片雖然世界貴,卻有許多別處買不到的珍貴版本,他打算先跟Jordan先生請教一下,順便問問他要不要阿芳幫他買節目單、T恤、海報、馬克杯、紀念章、貼紙...他甚至連票根都要裱起來哩。阿芳得意地說,他打算買一大堆Dylan紀念品回來、還打算挾帶隨身聽到演唱會場去自製bootleg、到網路上賣,看能不能賺回一點機票錢。世界上竟然有這種走火入魔的歌迷,我想Bob Dylan他老人家要是知道的話,應該會很欣慰吧。

在那之前,我們不要管bootleg,讓時光倒流,聽一首Bob Dylan 1964年的歌如何?這首歌叫做All I Really Want To Do,「我真正最想做的事,就是做你的朋友」。


【播歌】 All I Really Want To Do-Bob Dylan(Another Side Of Bob Dylan,1964) / 二十二歲的Dylan在這首歌裡耍賴也似地反覆唱著:All I really want to dooooooo...is,baby,be friends with you,他絲毫不為自己走音的聲喉感到尷尬,一邊自彈自唱、一邊歡悅地笑著。啊,聽聽這個年輕瀟灑的聲音,你的心情也將隨之輕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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