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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gt. pepper cover
【圖說】「花椒軍曹寂寞芳心俱樂部」是Beatles的第八張專輯,一九六七年六月一日出版。


「那是二十年前的今天」
IT WAS TWENTY YEARS AGO TODAY...

那年夏天,Sgt. Pepper出版之後整整二十年,剛上高中的你在中華商場買到了這張唱片。那是一個陽光普照的週末下午,你把大盤帽塞進書包,一路搭公車到中華路南站,擠進糾結奔流的人潮,穿越騎樓下連綿不絕的攤位︰做獎盃的、修隨身聽的、展示幣鈔郵票的、掛著軍服制服的、算命的、賣麵的⋯⋯,憋著氣避開樓梯間臭氣四溢的公廁,爬上二樓,走進最角落的那間唱片行。你一手緊攥著書包,一手慌慌地翻著架子上一排排的唱片封套。幾經搜尋,心臟猛然一跳,這幀在舊雜誌上看過的著名封面赫然出現在眼前。

你毫不遲疑地付掉了一整個星期的零用錢。從唱片行走出來,天氣真熱,陽光刺得你睜不開眼睛。你決定到隔壁的麵店暫歇,喫一頓已然延遲了的午餐。坐在板凳上,忍不住取出袋中的唱片,滿懷幸福地審視著。身邊忽然有人衝著你說話,嚇了你一大跳。

「剛剛買的嗎?」

是麵店的夥計,端著你點的炒麵。他年紀很輕,比你大不了多少,眼裡帶著捉狹的神色。你點點頭,不曉得該說什麼。「這是一張好唱片,你很會買。」你赧然微笑。「我也想買這張,已經想了好一陣子。我有一台很舊的唱機,不過還可以聽,最近很想好好買一些唱片來聽。不過唱片很貴。」

那時候,一張原版唱片要兩百三十塊,真的很貴。

「我已經有這麼多唱片了。」他用手比了比,大約是一條吳郭魚的長度︰「唱片實在很貴,慢慢買,好不容易才有了這麼多。」老闆遠遠喊他,他做了一個歉然的表情,匆匆跑去招呼別桌的客人。

你喫飽,找他付帳。他說︰「有空可以來找我,我告訴你哪些片子好聽,值得買。」

你再也沒有去過那家麵攤,中華商場也早就剷平了。不過每次放這張唱片,你都會看見夏天午後從中華商場密密麻麻的牆孔透進來的陽光,並且嗅到肉絲炒麵的香味。


「心裡有些東西被否定了這麼多年」
SOMETHING INSIDE THAT WAS ALWAYS DENIED FOR SO MANY YEARS...

那年你剛考上第一志願,這都要歸功於那位體罰與惡補不遺餘力的國中班導師(時至今日,她依舊定期出現在你的惡夢裡)。國中三年,記憶完全一團混沌,祇剩若干鮮明的片段,每個片段都浸滿了恐懼。

比如作業沒有寫,天濛濛亮的時候,就跑到班上借同學的來抄。奮力抄到一半,說笑的同學們倏然沈默下來,你回頭,赫然是老師。她反常地早早來到學校,並且故意從後門靜靜潛進教室,就為了來這麼一個突擊檢查。你抖抖索索把紙筆收起來,老師卻什麼也沒說,只沈默地坐到了她的桌前。足足一小時之後,等全班到齊,她纔慢慢開口︰「沒寫作業的自己起立」。之後,自然是一頓好打。

老師總是叫你們趴著,用藤條狠狠抽打你們這些小男生的大腿--那是一支長而且韌的藤條,像釣竿一樣彎曲著,尾端炸開了花,於是用膠帶一圈圈纏起來。「嗖」地甩下去,一條血痕立刻鼓起來,辣麻麻、涼颼颼地,回座之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老師並不隨身帶著藤條,它總是擱在教室前面的桌子抽屜裡,你當值日生的時候還用它打過板擦。有一次藤條不知道被誰偷走扔掉了,老師正待打人,一看抽屜是空的,遍尋不得,便跑去隔壁班借了一條三指寬的厚木板來用。赫,木板比藤條厲害多了,力道深深吃進肉裡去,挨完打的手心整個腫起來,亮得發紫,不像藤條只是痛在皮上。你想,那個偷藤條的傢伙一定後悔莫及。還好,第二天老師手上就有了一根簇新的藤條。老師永遠不缺藤條,或許教育部有編列教具預算吧,斷了就去總務處領一支⋯⋯。

還有一次,班上集體作弊被逮到,孩子們排著隊挨揍,老師使出全身氣力、拚了命地打,纔打到一半,藤條一斷再斷、愈打愈短。忽然教務處招呼你們去中正紀念堂表演--你們是樂隊班,隨時都得出任務。於是全班速速換穿樂隊制服,到倉庫取樂器,上遊覽車。一路上,老師並沒有隨行,大夥卻全慘白著臉,車裡鴉雀無聲。那簡直就是一輛囚車,想到回去即將繼續的酷刑,你們都恨不得它半路撞上安全島,延遲一下回校受刑的時間。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三年,以致一離開那所醜惡的學校,你就迫不及待摧毀了那段時間的記憶。未料弄巧成拙,你的國中時代在腦海中變成一團漿糊,最怕人的部份反而都鮮明地保留了下來。

放榜那天,你終於自由了--然則你該怎樣證明你的自由呢?被奴役太久,一朝撤除鐐銬,竟然連路都不會走了。高一那年,你的生活全是矛盾與混亂,功課一團糟,又沒有什麼談得來的朋友。你很焦慮,囫圇閱讀名聲顯赫的書籍,什麼也沒讀懂,但總記得豎起書背,展示你的與眾不同。班上傳說某人「馬子很正」,某人跟哪裡的班花「搞上了」,你故意擺出鄙棄的神色,心裡卻不可遏抑地忌妒著。

家裡沒人的時候,你把這張唱片擺進母親的老唱機,大聲播放鼓手Ringo悲傷自嘲的With A Little Help From My Friends︰

(你是否覺得,孤孤單單的好難受?)
(你是不是很傷心,因為祇有自己一個人?)
(你需要一個人來陪你嗎?)
(我需要人來愛⋯⋯)
(隨便誰都可以嗎?)
(我就是需要一個人來愛!)
⋯⋯

然而你該怎麼愛呢?你無從想像愛情是怎麼回事,比起來,你更期盼濃烈的友情。但是你什麼也沒有,只有這張唱片,陪你渡過那些難熬的日子。


「沒什麼好說的,我很好」
I'VE GOT NOTHING TO SAY BUT IT'S OK...

父親傷心了,你的成績單連續出現頗不體面的數字。你走出房間,父親叫住你,詢問成績的事。你唯唯諾諾,顧左右而言他,終究無法避免一場嚴厲的訓誡。個頭開始抽長的你,不知什麼時候開始老是駝著背,眼睛也總是低低盯著地面。這種委頓的姿態想必加倍惹惱了父親,訓誡也就更加漫長。

然而你是尊敬著父親的。你是如此尊敬他的識見,懾服於他條理分明的思維與辯才,以致毫無頂撞的動力,更無同齡孩子慣常出現的反叛情結。父親的訓誡祇能一遍遍讓你陷入沮喪。

一次與父親上館子,食罷,你們各自剔著牙,氣氛融洽,適於談心。你於是難掩興奮地向父親提起買得這張唱片的歡喜,順帶以炫示的語氣講起披頭音樂的偉大與美麗。

父親微笑地聽著,然後緩緩地說︰「我祇希望你也能好好地讀書。」

你頓時語塞,氣氛冰冷了下來。一股氣上來,手上的牙籤被你忿然掰斷,擲往桌角。這之後,結帳上車回家,父子一路無言。


「我花時間做了好些事情,昨天我還不覺得它們哪裡重要」
I'M TAKING THE TIME FOR A NUMBER OF THINGS THAT WEREN'T IMPORTANT YESTERDAY...

父親最擔心你「胸無大志」,搞不清楚自己要做什麼,浪費大好青春。你倒從來沒有擔心過這個問題,就像許多十六歲的孩子那樣,你相信自己可以搞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祇是懶得想到底要搞什麼事業而已。

那是強人時代的末尾,報禁解除,輿論尺度大開,許多掩埋已久的禁忌都在潰堤邊緣,稍一觸動就要轟然迸發,到處浮動著躁鬱不安的氣味。再遲鈍的人都知道劇變正在到來,祇是沒有人說得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偶爾班上有人會為著政治議題激烈爭執,甚至差點動起手來。那時候,週記裡寫到「民進黨」一律要加引號,否則老師會幫你添上去。

你覺得自己是「知識份子」,責無旁貸。你在班會上慷慨陳詞,主張班報應該由逸樂取向的《民生報》換成言論大膽的《自立早報》,培養同學關心社會現實的能力--天知道你自己到底翻過幾次《自立早報》。這個提案(毫不意外地)被全班投票否決。你很氣憤,決定自掏腰包替班上多訂一份報紙,終於還是被老師勸阻了。

你很沮喪,覺得青年墮落至此,國家前途無望。這是個大人瞧不起年輕人,年輕人瞧不起自己的島嶼。回到家,你戴上耳機,音量鈕旋到九,讓電吉他和鼓聲發洩你的忿恨︰

我曾經是個憤怒的年輕人
我把腦袋藏在沙裡
可是妳對我說的那些話
我終於聽了進去
現在我想盡力做好每件事
我得承認,事情正在好轉
每分每秒都在好轉⋯⋯

好轉個屁。這個小夥子骨子裡還是個造反派,他祇是被愛情沖昏了頭,一時迷糊罷了。環境根本跟以前一樣爛,戀愛祇會讓他昏頭,讓他的反叛力量繳了械。所以披頭是偉大的,因為他們知道事情明明「不會好轉」,還故意這麼唱,讓反諷更強,讓你從狀似樂觀的歌詞裡嗅出絕望的氣味。你仔細研究歌詞,得到了符合自己心情的結論︰戀愛使人目盲,使人喪失了造反的骨氣。所以,寧可不要戀愛。


「往上看,發現我已經遲了」
LOOKING UP, I NOTICED I WAS LATE...

你拿三百塊跟隔壁同學買了一對隨身聽的外接喇叭,於是終於可以在自己房間把音樂放出來聽了。你把Sgt. Pepper的唱片錄成卡帶,反覆聽了好幾百次,直到你能默背每一段間奏的音符、每一句歌詞的咬字。你總是一面聽,一面盯著唱片封面,希望能夠認識上面的每一顆人頭。那是一個玄奇豐富的世界,全是難解的隱喻。那尊臭著臉的石像是誰?藍儂背後那張蒼白的臉是王爾德嗎?為什麼右首那隻洋囡囡胸前繡著「歡迎滾石」?她橫陳的姿態,很有幾分狎昵的怪異感。前景那片繁盛的植物,是否真的夾雜著大麻?--即使有,你也不知道大麻長什麼樣子。

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年代呀!你總是幻想著,希望自己早出生二十年。你大概會參加嬉皮公社,讓頭髮披散到腰際,在大麻菸霧和迷幻搖滾裡玄思證道(而你甚至連一枝香菸都未嘗吸過)。你一定會寫出足以傳世的好詩,甚至組一個自己的搖滾樂團(而你祇會彈兩三個蹩腳的吉他和絃)。運氣好的話,你會親眼看見披頭站在倫敦一幢樓房的屋頂,舉辦最後一場演唱會。伊們披髮當風、鼓琴而歌,大批路人流連仰觀,道為之塞,引來警伯取締,真是令人神往。那是在你出生前兩年四個月零十二天發生的事。

來不及了。那個時代在你出生之前就已經結束,祇留下這些五彩斑斕的唱片封面,和紀錄片裡驚濤駭浪的片段。人們滿街遊行,拳頭高高舉起。畫質粗礪、色彩半褪的影片裡,有人倒在地上翻滾哭嚎,直升機在叢林上空盤旋,憤怒的群眾抬著標語,向著鏡頭張開黑洞洞的嘴巴。各種旗幟、口號交織成一大片迷茫的風景,向來不及參加的你招手。


「生命從你的裡面與外面流逝」LIFE GOES ON WITHIN YOU AND WITHOUT YOU...

一天夜裡,弟弟跑來敲你的門,神色嚴重地說了一句什麼。你摘下耳機、關上錄音機,弟弟又說了一次︰蔣總統死了。你往客廳跑去,電視上都是哀戚的顏臉。

一切都顯得不真實,於是你走到陽台,探望兩歲的狗狗。狗狗見到你,歡快地跳躍起來--不論這世界怎麼了,於牠,其實是毫無差別的啊。這麼一想,心情就靜定了。你回到房間,戴上耳機,繼續未完的音樂。已經放到最後一首,A Day In The Life,藍儂冷冷地唱著︰

我看了今天的新聞,老天
關於一個功名顯赫的幸運者
儘管那消息相當哀傷
嗯,我祇能發笑
我看了那幀照片⋯⋯

整個管絃樂團一齊轟奏著不協調的聲響,由遠而近,排山倒海。最後一記重重的鋼琴聲,狠狠敲擊下去,迴音繚繞、久久不散,彷彿要把你的魂魄席捲淨盡。

這天晚上你做了一個夢。

你在一個圓頂的大廳裡,等待表演開場,一切物件都泛著洗滌過度的蒼白,大廳因為太高,顯得有些冷清。 觀眾稀稀落落,遲遲不能坐定,主持人走上台,用過度激動的口氣大聲介紹樂隊出場。The Beatles!你大聲歡呼,沒想到有生之年真的看到了Beatles的演唱會,你流下了眼淚。約翰叼著香菸走到台前,抄起鼓棒,準備打鼓。鼓棒?那Ringo怎麼辦?再仔細一看,你發現這幾個傢伙竟然是冒牌的!僅僅面孔長得像罷了!你悲憤已極,站起身,一面哭,一面大聲用英文詈罵起來(你不知為什麼英文頓時流暢無礙),周圍的觀眾依舊默然望著舞台,看都不看你一眼。台上的冒牌保羅斜斜瞟了你一下,走到鋼琴前,張口欲唱,雙手卻猛力往琴鍵摁壓下去,A Day In The Life最後的延長音!聲音愈來愈響,大廳開始崩塌,瓦礫落下如驟雨,最後,整個畫面慢慢碎裂,你的視界就像一幀中世紀古畫一樣朽壞殆盡,最後祇賸一片漆黑,鋼琴聲還兀自迴盪著。

你驚醒過來,心臟突突跳個不停。望著牆上的日曆,想到時代就要改變了。這是屬於你這一代的記憶與歷史,世界不會再跟以前一樣。約翰藍儂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死了,你終究必須擁有面對這個時代的勇氣。

Sgt.Pepper的唱片封套靜靜倚在一旁。你拿起它,凝視那一張一張的面孔。他們紛紛活動了起來,爭著要對你說什麼,可你什麼也聽不見。穿著軍樂隊制服的四名智者靜靜站在中央,與你對視。他們的表情神祕而安詳,看起來既年輕,又古老。


【附註】

一、本文篇名剽竊自曾淑美的詩題「一九七八年︰十三歲的挪威木與十六歲的我」,一首向Beatles致意的好詩,特此鳴謝。又,「披髮當風、鼓琴而歌」是余光中教授描述Beatles屋頂演唱會的詞句,謹此註明,不敢掠美。

二、文章各節標題,均取材自Sgt. 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專輯歌詞。

三、一九八七年出版的CD裡,唱片公司很體貼地製作了封面照片的人物對照表,一一索閱,就能認識封面上所有的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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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oneypi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