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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2003年替《Woodstock口述歷史》寫的序。

1969,
民國五十八年,我還有兩年才要出生。金龍少棒隊在威廉波特以5A比零大敗美西代表隊,首度奪得世界少棒賽冠軍。就在Richie
Havens穿著麻紗長袍、足蹬涼鞋、背著身軀碩大的木吉他踏上舞台替Woodstock開場的一個月前,台北市警局在七月九日以「妨害風化」為由拘捕一
位穿迷你裙的小姐,處以一日拘留。正當成千上百的美國青少年在Woodstock的溪裡裸泳、在草叢交歡的時節,高雄高中聯考男生組的作文題目是「革新應
從自己做起」,女生組是「名譽重於生命」。次年一月十八日,台北龍山分局一口氣抓了三十九個倒楣的長髮男生進警局,把頭毛薙光。警務處通令全省執行「整肅
青少年儀容工作」,台北市總共取締「奇裝異服青少年」181名,警務處並通令基隆港務警察所:凡「披頭散髮不男不女」的外籍人士一律須勸導剪髮。至於內政
部也沒閒著,這一年來查扣的「不良書刊」,總共有423萬件。



樣的時代背景,台灣囝仔竟然可以和英美青年同步聽到排行榜上的暢銷搖滾曲,著實不可思議,只能歸功於司掌文化管制的官員英文太爛,無法領略搖滾樂挾帶的張
牙舞爪的訊息。於是這些歌脫離了上下文脈,就這麼硬生生戳進了「自由中國」靜悄悄、冷冰冰的天空。那是搖滾樂從「青少年傻氣情歌」迅速進化、蛻變成一門新
興藝術的時代,台灣青年在翻版唱片裡聽到了一連串作品,光看歌名便已經漪歟盛哉:Doors的「點燃我」Light
My Fire、Sly & The Family
Stone的「帶你上九重天」I
Wanna Take You Higher、Jefferson
Airplane的「白兔」White
Rabbit、Byrds的「八哩高」Eight Miles
High、Bob
Dylan的「雨天女士12與35號」Rainy
Day Women #12 & 35、Rolling
Stones的「疼惜魔鬼」Sympathy For The
Devil⋯⋯這些奇形怪狀的歌就在三輪車滿街走的台灣上空飄呀飄。牯嶺街的舊書攤上可以買到美軍帶來的LIFE畫刊,翻開一看,反戰青年在鎮暴警察的槍
口種花、斜眼睛的沙特站在塞納河畔咬著煙斗出神、一身皮衣的黑豹黨徒戴墨鏡扁帽攥著手槍⋯⋯這些穿越重洋阻隔、翩然降臨的音樂和畫面,到底對彼時的台灣青
年起了些什麼作用,一直讓我很好奇。
我是連六○年代的邊都沒沾到的世代。然而幸或不幸,畢生聽得最多、用情最深的音樂,幾乎都是六
○年代生產的。彼時的搖滾已經發展出複雜的形式和深邃的內容,卻還來不及創造太高大的權威、背負太沈重的包袱。所有的聲音、所有的概念都是「樹頭鮮」,都
染滿了青莽的氣味,那是任何藝術都只能經驗一次的「第一個輝煌時代」。而Woodstock,有意無意,替那個時代做了總結。



輕時初聞Woodstock史事,看了那齣著名的紀錄片,也曾經慨歎不能早生二十年,親歷那樣瘋狂美妙的場景‐‐足足五十萬蓄長髮的嬉皮男女(差不多是彼
時波士頓市的總人口),平均年齡二十上下,在暑熱和豪雨交逼中脫去輕軟衣物,在震耳欲聾的搖滾樂中吸大麻、打泥巴仗、下河泅水、暢意交歡⋯⋯它的每一個畫
面、每一顆音符都寫著「解放」,哪個年輕人不會心生嚮往?





些年下來,不只一次遇到曾經心儀甚或身體力行嬉皮生涯的長輩‐‐他們都在那個年頭買過數以千百計的翻版黑膠唱片,躲過滿街剪長髮和喇叭褲腳的警察,學過吉
他,吸過大麻。Woodstock這個字眼是他們共同的「通關密語」,一聽見這三個音節,便雙眼放光、臉泛潮紅‐‐他們當然都沒去過Woodstock現
場,至少不是民國五十八年八月那三天。但我知道不只一位長輩多年後大老遠到了美國,再大老遠專程開車親訪Woodstock故址,只為了去看一眼那片起伏
的空曠的青草地。當他們終於抵達現場,嬉皮們早已脫下五顏六色的衣服、鉸去長髮,拎著公事包到矽谷和華爾街上班了,只偶爾會在帶小孩去看Bob
Dylan演唱會的時候套上一件Grateful
Dead的棉衫表示不忘革命情感。那是一場我的長輩們永遠錯過了的大拜拜。


Woodstock固然是搖滾樂與彼時青年文化的力量臻於極致的大展現,同時卻也替那個時代敲響了第一記下課鐘。就像Bob
Dylan後來唱的:「當你抵達峰頂,你也身處谷底」。Woodstock落幕後,青年世代洋洋自得,滿心以為愛與和平與搖滾樂終將推翻「大人世界」,讓地球變得更美好‐‐這樣的美景只維持了短短四個月。1969年冬,Rolling
Stones發起的Altamont免費演唱會在暴亂中落幕,一個黑人青年在舞台前被活活刺死,在衝突中掛彩的孩子不計其數。看著Altamont的紀錄片Gimme
Shelter,和Woodstock相比,你發現同樣是數十萬嗑藥嗑昏了頭的青少年,這回他們的眼神不再是狂喜,而是一片渾沌、一片空無。


在Altamont的遍地狼籍中,搖滾世代怵然驚醒。誰會知道,美好的六○年代,那場持續了好幾年的集體trip,竟會以這樣醜陋的方式結束。


更世故、更後見之明的眼睛回頭觀看上個世紀六○年代的神話,對照這些青年長大之後紛紛成為八○年代雅痞的慘劇,你我實在很難心無芥蒂地複述彼時的口號:
「做愛不作戰」、「別相信三十歲以上的人」、「你只需要愛」⋯⋯,然而這也是那群青年比我們幸運的所在。有那麼一段日子,千千萬萬青年人真的相信搖滾可以
改變這個世界。衰敗還沒有開始,Jimi
Hendrix、Janis Joplin、Jim
Morrison都還醒著,Beatles還沒有解散,大麻和LSD還沒有被海洛英與古柯鹼全面取代。他們看到的是一個持續上揚沒有止境的曲線,搖滾愈來
愈美麗愈來愈張狂,一張張黑膠唱片就是革命的通行證。回首Woodstock,至少在那三天,他們是幸福的。他們見證了這門藝術的第一個爛熟期,見證了幾
十萬年輕人有能力在沒有「大人世界」橫加干涉的狀況下自己搞定一切,見證了那許多年輕、美麗、才氣逼人的樂手,在洋溢著腐味的、不祥的七○年代罩頂而來之
前,做出來最最純粹的、不斷向上飛昇的音樂。他們並不知道花開極盛的瞬間也就是凋落的起點,還好他們並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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